歡樂表相下的不堪世界

- 石井慎二《天使‧鞦韆‧馬戲團》的另一視野 -

 

 /曾雅伶

 

(嚴禁抄襲沿用,轉貼請註明出處,君子自重)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蚤子。」──張愛玲〈我的天才夢〉

 

張愛玲曾在〈我的天才夢〉裡,了悟般地如此戲謔自己生命的內在結構。我想,張愛玲看待自己生命的視線和石井慎二看待世界(更距焦地說,是大人世界)的視線莫約是在同一水平上的、一致的。

石井慎二在日本享有「宮澤賢治轉世」的美譽,相當有幸地,宮澤的作品我稍有接觸過一些。本身覺得,兩者最大的共通點並不在於「擅長說故事」,而是兩人所搭建的世界都是一個外頭罩著可愛面紗,裡頭卻腥味四散的詭譎世界。不解的是,這樣的世界為何非得假藉小孩的眼去審視、經由小孩的手去記錄?讀宮澤的作品,我有這樣的疑惑;讀石井的作品,同樣的疑惑再度閃現。

 

弟弟筆下的故事主角有大象、鴿子、黑猩猩、企鵝、無尾熊、青蛙……。乍看之下,這樣的文字組合「理當」構成一座充滿童趣、無邪爛漫的可愛樂園。然而,當我們沿著筆尖一路緊隨到每則故事的末了,勢將冷不防地打起一陣夏天裡不該出現的寒慄。有這麼一則關於大象的故事:故事中的大象腳下總踢著一顆香噴噴的球,繞著自己的勢力範圍轉呀轉地,多麼形‧香俱全的構圖!但,有誰料想得到那雙巨腳下所踢的,不是一顆帶有自然香味的皮球,而是一團被象腳踩碎了的鴿子肉!還有這麼一則關於青蛙的故事:故事結尾是公蛙找到了最合適自己的終生伴侶,牠緊緊抱著牠,永遠都不想鬆手。天下有情人終生所企所望,不正是眼前這般永不褪色的濃情密意嗎?但,同樣又有誰料想到了,公蛙緊抱著的,不是最適合牠的母蛙,而只是一隻無意間路過、無口可開、無力抵抗的、被緊抱到奄奄一息的鱒魚!

 

對了!尚有一則關於企鵝的故事:冰山上的企鵝們在山上互相推來推去,有些企鵝則往海裡跳。你推我擠地,一眼望去,像極了相撲遊戲,趣味橫生,小孩看了應該都會忍不住想上前插一腳吧!但,事情總不會只有如此。這些企鵝不是在玩,這裡也沒有橫生的趣味。事實是,力氣大的企鵝將力氣小的企鵝推到海裡餵殺人鯨,直至確定那些肉食性魚類都飽了、無法再進食了,力氣大的企鵝們才悠哉地、放心地下海覓食去。

 

不由地,我想起斯人在〈蝴蝶〉一詩中的詩句:「始信最美的物相最令人失望」。而在宮澤的思想裡、在石井的思想裡,能穿越表相、透視物件核心、毫不留情地道出這種「失望」的,往往就是裸淨無垢的、小孩的那雙眼睛。在電影「頂尖對決」裡,有一幕是魔術師在變鴿子。記得情節大致是這樣的:鴿子在籠子裡,魔術師手往籠子用力一壓,籠子被壓扁,打開,鴿子不見。再一次打開,鴿子又回來了。台下一個小孩居然哇哇大哭:「哇哇……牠不是剛那一隻鴿子,那是牠的兄弟!」相伴一旁的母親當然不相信,因為母親眼裡所見,確實是一樣的籠子、一樣的鴿子。但事實證明,第一隻鴿子已在魔術師第一次加壓時被壓死了,二度現身的鴿子是後來經過魔術手法再遞補進去的新鴿子。同樣是肉眼,擔任能看穿藏匿於皮相背後真實角色的,並非經歷較為豐富的母親,而是涉世未深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身為大人的我們,離開孩提時代已太久,久到足以讓我們產生錯覺,誤以為現在這種無力辨真偽的我們,也曾渡過一段擁有明亮眸子的孩提歲月;或者是想忘却現在這樣的我們,而企圖把「希望」轉託過去身為孩子的我們;又或者是有些無法直接從大人口中說出來的話,才藉由「不知者無罪」的孩子之口來道出一二吧!我認為在這些作者的心裡,「小孩」,某種層面上,是具有聖性的。小孩本不可能持有的思惟、不可能說出的話、不可能懂得的事,在石井的作品裡,出現了。而,小孩看待大人們那不合理世界時的眼光,是時而夾雜不屑、時而對立的,甚至流露出意外的鎮定及冷竣。例如,當老師在台上企圖從科學角度解釋謠言所傳的「臭河川怪物」其實是「冰雹」時,班上所有人都聽得瞠目結舌,但作品中的敘事者──姊姊-卻在心中暗自嘟囔著:「老師所講的那些都跟弟弟之前所講的故事如出一轍。哦不!弟弟所講的故事比老師更棒。儘管老師一副得意的樣子,但不過就是將別人教他的知識如實複誦一遍罷了,簡直是一台會飯的錄音機。

 

另外,當姊姊到動物園去,解說員興致勃勃地講解著,說眼前看到的每隻猴子都能靈活運用牠們的尾巴時,姊姊更在自己的心裡潑她冷水:「每個籠子裡的蜘蛛猴都縮成一團睡覺,實在很難看出牠們的尾巴到底在哪裡。」接著,走來獅子籠前面,解說員試圖塑造獅子的勇猛形象,便神秘地說道:「(前略)你們看,那是銳利的牙齒。一旦咬中東西,就絕對不會放開。(中略)。前腳很壯吧!牠會悄悄地靠近獵物,用爪子撲倒對方。」此時姊姊再次在心裡暗自給予無情的批判:「與其說是獅子,看起來反而比較像被丟棄的工作褲。有氣無力地躺在那兒,那張原本應該顯得兇猛的嘴巴還打了一個大哈欠。(中略)前腳的確很粗大,但應該是這隻獅子沒什麼其他更特別的地方,所以大姐姐才勉強為了讚美而讚美。」大人們認真看待的事物,在姊姊看來,不過是被規格化的產物,了無生趣;而大人們極力誇張和神格化的表相,在姊姊輕輕伸手一往裡頭挖的同時,醜相也一覽無遺了。這兒,我們大可不必去鑽研小孩應該要有怎樣的思想,也不必去思索石井筆下的小孩有多麼不合情理。我猜想以小孩的視線來敘事,是一種手段、一種加深真相被揭發後之憾動力的必然手段。

 

原著《ぶらんこ乗り》的中譯本《天使‧鞦韆‧馬戲團》20093月正式在台灣與讀者們見面。出版後,有幸身為該書譯者的我偶而會透過網路關心讀者們的閱讀反應。不容分說,一部好的作品,作者必定會提供我們多視野的閱讀角度及留下多種詮釋空間。看到網路上,許多讀者朋友們不吝分享自己的讀後心得,我很開心,也很感動,甚至常常看得好激動,你們讀出許多當時我沒讀出的弦外之音,真的謝謝你們。相信這部作品曾帶給很多人很多感動,好比我當初也是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當中把它翻譯完畢。這樣的作品,可以從溫馨感人的角度來看,讀者朋友們也已經聊過許多,並且很精闢,所以我便不再強調該作品有多麼感人、多麼狗血又低調。在這一篇文章中,我希望與大家分享的是,藏在感人故事背後那嚴竣的、駭人的事實。我比較喜歡往醜陋的土堆裡挖去,呵!

 

祝福本書能帶領更多人一起想像生命底下那爬滿蚤子的窘態是如何震懾人心。(當然,是以明亮的心境來看。倘若看完這部作品,反而讓您眼前頓時一片黑,那絕不會是石井先生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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